※非瑪莉蘇,請安心
01.
東聲敏將廚房的窗戶向右拉開一半,蟬鳴一下子清晰起來。
夏至。
傍晚的風還是涼的,即使天氣炎熱,轉入夜晚之後氣溫就會下降些許。他把臉對著那陣風享受了半晌,才從冰箱取出雷殷甲早早切好裝在保鮮盒裡冰鎮的水果,向客廳去。
電視正在播放著什麼慶祝的畫面,雷殷甲靠在沙發上,環著臂津津有味地看。
雷殷甲說,東,你看,二十年了。
東聲敏聽著仔細看了一下螢幕,微微笑開來:這麼久了?
--慶祝同婚合法二十年。
02.
那天特別熱。
東聲敏扯著單肩包,書很重,他有些後悔自己把明天小考的所有科目都帶回來唸。其實就算沒複習,他也有九成把握考好,只是放學收包時跟那人多說了幾句話,一沒注意就全掃進來了。
他走到家門口,聽見嘻笑聲從沒關緊的大門流洩出來,沒聽過的聲音,大概是父母的客人。母親看見他進來,笑著叫他過去認識--居然是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少女。
少女看見他似乎很是激動,一雙大眼睛興致勃勃地將他從頭看到尾,他被看得起雞皮疙瘩,不自然地別開視線,卻聽那把古靈精怪的嗓音笑嘻嘻地說:叔叔,我就說嘛,您兒子既然長得這麼好,如果他陪我去大學,就不怕別的男生來纏我啦。
東聲敏聽見他爸冷哼了一聲,靜了下,又哼了聲,好像不是那麼冷淡了。
他轉過去看見少女在他爸肩上又搥又捏百般討好,還有他爸臉上那副他八輩子都沒想到會看見的放鬆模樣,驚得包都掉了地。
這女孩何方神聖?
母親說,人家剛搬來的,明天跟你一起上學吶,多照看人家。又把他拉到旁邊說,她就一個人,也沒親沒故的,說是大學考上台北的學校以後親戚才准她住進自己家裡。你爸看來也是跟她有緣,聽她說了一個下午倒是有點動搖了,看來啊,你不一定非得上軍校去嘍。
東聲敏茫然地點點頭,值得開心的事,但衝擊太大,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在父親身邊鬧轉的少女好幾眼。
一直到隔天領著少女到了學校,他還有些暈乎。雷殷甲照常在下課溜到他班上來,他前座的同學看見雷殷甲,識相地站起來去廁所,雷殷甲一點不客氣地反跨坐下,趴在椅背上戳他臉頰。
雷殷甲說,你幹嘛?發呆?
東聲敏偏頭躲開他沒完沒了的戳,低聲說,我爸好像鬆口了。
雷殷甲挑起一邊眉毛看著他,想了一下乾脆兩邊眉毛都挑高,拍了他的桌子跳起來:大學嗎!?
東聲敏他班上同學都看過來,見是雷殷甲,又見怪不怪地做回自己的事。東聲敏覺得自己也真是容易習慣,之前被這樣注目他還會羞恥到把自己埋進桌下的。
好哇!你要去哪?我也要考一樣的!雷殷甲一點不在意東聲敏的同班又睨過來,眼神寫滿懷疑。這可是資優班,雖然雷殷甲也就是普通班,但他們班名列前茅的東同學想考的學校,可能是雷同學讀這幾個月就能「一樣」的嗎?
東聲敏說好,他同學齊刷刷看過來,然後被東同學難得的笑臉晃得差點瞎了眼。雷殷甲按住他肩膀搖,樂得亂吼亂叫,東聲敏就在這如癲似狂的搖晃裡,看見少女從教室後門探進來,笑嘻嘻地。
03.
雷殷甲感嘆:這樣往回算,我們大學畢業也二十年了耶……
--你當年也沒問我到底是哪所大學,就這麼隨便決定要跟著我考了。
東聲敏叉起一塊蘋果放進嘴裡嚼。螢幕上出現了幾張眼熟的臉,握著麥克風擲地有聲,彷彿就在耳邊。
雷殷甲聳聳肩:反正我叔叔不管我,我說要去台北唸書,他們也是二話不說就把我送上去了。
東聲敏說,是啊,你叔叔人很好,還夾帶了另外兩個小鬼頭。
04.
大學一開學,就有個盛大的活動,叫做社團博覽會。大學的社團那可是不得了,光是數量種類就讓他們看花了眼,雷殷甲本來一心奔著熱音社去,一時之間卻只能跟東聲敏一起站在路上,東張西望,沒想到就此失了良機,少女扯住他倆的胳膊就將兩人拉進了同伴社。
雷殷甲嚇個半死,他不知道少女把他和東聲敏的關係摸透了;東聲敏還是比較冷靜,沉著聲音問,夏至,妳想幹什麼?
夏至原本還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聽他這樣問,一下子嚴肅起來,柳眉大眼充滿魄力。
夏至說,雷殷甲、東聲敏,你們之間是不是認真的?是的話我就盡全力幫你們,不是的話你們愛去哪就去哪。
她沒料到雷殷甲在她還沒說完就肯定地點頭,而東聲敏等她落下最後一個字後,也緩緩地點了頭。似乎原本是想兇一點試試他們決心,結果兩人配合度超乎預期,於是夏至很滿意地重拾笑顏。
夏至拍了拍手,那好,我們去填社員資料吧。
--初遇時,東聲敏就隱約察覺到夏至和大部分的同齡人不一樣,但「不一樣」的程度,直到她快速當上社團骨幹後,才完全展露出來。
少女總是充滿自信,理直氣壯,尤其在參與活動公開發言時,她大膽又前衛的見解,總是能牢牢抓住參與者的目光和心臟,漸漸地,她就成為數個學校聯合社團的風雲人物了。
而東聲敏和雷殷甲總是跟在她身旁忙活,還要顧好課業,剛開始有些吃不消,後來習慣了,偶爾閒下來還會渾身不對勁。雷殷甲悄悄跟東聲敏表示過自己好像正參加國家棟樑培訓營,東聲敏想笑卻笑不太出來,因為他自己也有同樣感想。
入學後迎來的第一個連假前幾天,少女把他們從男生宿舍叫出來,塞給他們一人一張車票,說第一個假應該回家看看,讓爸媽安心點。雷殷甲本來想了幾個地點要帶東聲敏去玩,雖然不甘心,但她說的也有理,於是三人在放假前晚搭上火車返鄉去了。
房子租約早就解除的夏至很自然地借宿在東聲敏家,還拉上雷殷甲一起。那幾天,雷殷甲被她各種指使,一下子跟東媽去市場幫忙提菜,一下子幫著東爸洗車,又是修剪花草又是打掃倉庫,沒跟東聲敏獨處上幾分鐘,倒是讓兩老對他的稱呼從禮貌的雷同學進步到殷甲了。
東媽對雷殷甲誇讚得不得了,夏至幫著托,把雷殷甲在社團裡的好表現一一指出來誇,後來到他們要收假回學校的那晚,餐桌上秉持食不言的東爸,放下碗筷後,也說了幾句。
雖然他總共就說了十二個字:殷甲,多看多學,你是個好苗子。
雷殷甲捧著碗受寵若驚,飯都忘了扒。
東聲敏心想,原來夏至說要幫他們,是認真的。
05.
這似乎是個專題節目,還是個直播。輪流上台說話的人都跟他們年紀相仿,現在的年輕人大概都沒興趣聽這些陳年舊事了。
當年他們感嘆過:希望哪一天回頭來看,會覺得為了爭取平等而頭破血流的我們,實在是非常可愛;現在的他們的確已經可以這種心情輕鬆回望,只是回想起那段努力的青春過往,不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夢中。
可是就算法案過了--東聲敏突然說。
就算法案過了,如果不是她持續對我爸媽潛移默化,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你知道我爸個性的。
雷殷甲點頭,說:跟說服你爸比起來,推動立法好像還簡單點。
東聲敏笑著賞了他一拳。
06.
其實,包括最元老的那所學校在內,沒有一個幹部真的想過能在自己任期內,徹底地改變社會。
然而,他們並非完全沒有改變社會。一個社會的形成要經過多少歷史,又有多麼複雜,他們仍是年輕的靈魂,經歷得太少,就算耗盡青春,能做到改革的開端,也就算是成就非凡了。
他們開始走上街頭:發傳單,演講,遊行,幹部們巧妙地抓住合法途徑,讓他們的聲音最大化,尤以其中最具感染力的夏至,在一次又一次的街頭運動中嶄露頭角,甚至有了些名氣。
人一旦出名,光芒與惡意就搭著肩並來。反對同性族群的團體集成,開始在他們每次的活動中出聲抗議,兩方衝突不算少見,最初只是隔著距離互相辯論,當發現再怎麼說都無法讓對方改變想法,鬱憤與不滿就促成了失控。
雷殷甲安排好人手,轉身要去和另一側的東聲敏會合,卻見夏至身處的講台似乎情況不妙,他不假思索,撥開人群奮力朝她接近,想在可能的危機發生前將她帶離。
但他終究是慢了些,終於擠到夏至身邊時,他只來得及扯著女孩轉身,以背接住那隻忽然冒出的利刃,鮮血不至於噴灑,卻也因為他痛得渾身一顫,血滴染在了周遭人群的臉上、衣服上,被波及到的人無論哪方都是一愣,突如其來的變故像冰水澆了人們一頭,唯有那個握著刀的傢伙紅著眼,在靜止的鏡頭裡張牙舞爪,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夏至撐住雷殷甲踉蹌的身軀,摸到一手血,她狠抽了口氣,大聲地叫喚起來:醫療隊!快拿擔架來!
雷殷甲倒在擔架上,模模糊糊好像看見夏至使著防身術的架式從身後扣住了持刀者,沾著他血的利刃咣噹落在鐵架子搭成的講台,夏至好像很生氣,就算面對再無理蠻橫的反對者,都沒看過她生氣……
他在醫院裡昏了一天,醒來看見東聲敏趴在他床邊睡得熟,電視沒關,固定在新聞台的頻道不斷重複放送著他受傷的過程,講台旁邊原本就聚集了各家媒體的攝影機,剛好搶到最清晰的來龍去脈。雷殷甲看到新聞標題寫著「民怒:會傳宗接代但沒良心 跟牲畜有什麼兩樣」、「良知正義 無關性別與性向」……主播配合著畫面語氣激動地譴責嫌犯,「毫不尊重,仗著身為多數恣意霸凌異己」,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受這道傷,好像還滿有價值的。
東聲敏卻不這麼認為,滿臉惺忪地睜眼,焦距一對到他,馬上就撲過去捧住他的臉左看右看,一邊看,一邊就掉下淚來,雷殷甲又想,一道傷讓他看到夏至生氣和東聲敏哭,也是意外收穫。
他沒想到的是,這道傷的價值還遠遠超乎他們想像。
聯合社團乘著這輿論最有利的時機,公開宣佈將提案建議修法,真正讓任何人都有決定自己想和誰共度一生的權利。
--改動這些法條不會改變任何人的性向,更不是什麼愛情詛咒,逼你或你的孩子去愛誰。比方說雖然雷同學捨命救了我,但我還是沒喜歡上他,就算修法了,他也不會突然變成我的菜喔。
夏至對著記者這樣說,笑嘻嘻的模樣非常討喜,連身經百戰的記者都被她逗笑了。
雷殷甲偷偷表示,雖然修法不會對大家施愛情詛咒,但他相信夏至應該有透過鏡頭對群眾施催眠術,沒看連進來幫他換藥的醫生護士,看到電視裡落落大方的少女都笑咪咪的。
07.
東聲敏沒有收回拳頭,慢慢張開拳掌,貼上雷殷甲的背。
東聲敏的體溫較常人低,所以雖然是夏日,這樣緊密碰觸也不會嫌太熱,當然貼得久了還是會受不了--他沿著雷殷甲背心裡露出來的部份,輕輕地滑過去。
縫合過的傷口,即使變淺了,疤痕依然在。雷殷甲不太在意身上有疤--當年沒有好好保護也是原因,總之,至今只要雷殷甲露出那塊皮膚,顯眼的疤痕仍會大剌剌地落入東聲敏眼底。
雷殷甲說,我那時什麼也沒想,連自己很怕痛都沒想到,反正就衝過去。
東聲敏用指尖描著那道疤痕,說:我也想說你不是超怕痛嗎?
雷殷甲背對伴侶盤腿坐起,想了想:我好像是潛意識覺得,夏至很重要、非常重要,超越了害怕吧。當然你是最重要的那個,親愛的。
不用強調,我又不會吃醋。
背對著都知道東聲敏因為他這句話挑起眉毛了,雷殷甲暗笑,卻聽東聲敏又說:如果你說的是其他人,我可能會嫉妒吧。但對夏至就是不會……真奇怪。
08.
洶湧的人群聚集在立法院外,黑壓壓人頭一直延伸不知道究竟多長,他們因為社團的關係站到了最前面的位置,跟大家一起故作輕鬆地談笑著,其實都對修法通過的結果緊張得要命。
會議的時間有些長,人們躁動的情緒卻沒有因此平復,直到最前方看台的主持人跌跌撞撞衝上台,扯著嗓子幾乎喊破麥克風:三讀通過啦!!
很難形容那個場面,聲音如果真能直達天聽,那刻的歡呼聲絕對能爆破天上神祇們的耳膜,就像威力放大百倍的嘉年華或跨年晚會,人人抱住身邊的人,不管幾個,反正就是摟緊,激動一點的就直接親了,搞到日後回頭檢視,一堆夫妻無關性向都是在這天喜結良緣的。
他們第一時間抓住夏至,整個社團的人將她高高拋起,落下又拋起,重複到她扯著嗓子尖叫說自己要吐在他們頭上了才肯放她下來。踩到地面的少女似乎真的很暈,又似乎不敢置信,垂著頭看著自己腳尖,愣愣的。
我成功了?她說。
我們成功了!其他人笑著答她。
雷殷甲揉亂少女的頭髮,有些好笑地說:大家都這麼熱情,妳怎麼反而涼涼的啊?
東聲敏聞言去摸她的額頭,也難得地笑開:妳摸起來完全不像夏至,乾脆改名叫小雪。
少女哇的一聲哭出來。兩人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反正先安慰她再說--
她閃過他們,飛快地奔走了,還一面哭叫著我成功了我成功了,飄揚的髮絲和裙擺反射著夕陽柔和的金芒,看上去,彷彿跟那道溫暖寬容的光融為一體。
09.
她之後,也沒回去鄉下吧?
東聲敏沒有回應。雷殷甲轉過身,看見他斂下的眉目,嘆了口氣。
雷殷甲說,幫我們幫到底,然後完全不給我們回報的機會,還真像是她會做的事。
他們認識那個女孩,嚴格來說短短五年的時間,卻在這短短五年內,就改變了他們原本可能無法相愛相守的一生。
如果……東聲敏喃喃,一面都好,能再見到她,我想至少向她道謝。
雷殷甲想起什麼,咧嘴笑:我還欠她一次山路飆車兜風咧。
他們對看一眼,彼此都忍不住溫柔的笑意,螢幕上的人群恰巧歡呼起來,像在應和他們。
--即使如此,他們心中隱隱約約都明白,此生再也不可能見到那個笑嘻嘻的少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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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瑪莉蘇,是回到過去,改變歷史。(抱頭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