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著好幾團皺巴巴的衛生紙,女子幾乎是用摔的坐進計程車,撞到門框還吼了一聲好痛,揉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拉上車門。
「麻煩到敦南誠品謝謝。」
「好的,請繫上安全帶。」
她連忙將包包擱到旁邊拉下安全帶,扯到一半,動作卻被自己聽drama訓練出的敏銳聽力打斷。
她猛地抬頭看向駕駛座旁的後視鏡。
那裏映出一隻沉穩的眼睛,形狀完美的臥蠶帶出主人眼裡的笑意,然後又是那抹好聽的低嗓。
「請您繫好安全帶,我才能開車,甯同學。」
「……三三!?」
【Five Steps】
「嗯?離開老闆家…半年了吧,我沒有特別去計算。」司機流暢地旋轉方向盤,車身平穩的程度令人懷疑輪胎根本浮空,台北的馬路怎麼可能這麼平坦!?她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以來坐的車子都沒裝避震器。
「怎麼可能,你不是都會算得很清楚嗎?三個月又三天之類的…」
司機笑笑:「沒想到我也是被調查的目標。」
「不要小看腐女子喔~」她難掩得意,心裡卻有一部分隱隱作痛。
顧培三簡短地對她透露了一些事:都衍吾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難得的是並非利益結合,而是互有好感;新娘是從小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雖然也是知書達禮,卻無法駁回父母「怎麼可能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共處一室」的斥責,都衍吾為此幾乎跟丈人鬧翻,最後是他趁夜偷偷離開那幢住了二十年的大宅。
「你、你就這樣跑掉?那老吾--」
「他很好。」
「你還有在調查他?」
「不,我現在沒有那些資源和時間。」
「那你怎麼知道…」
「都氏企業沒有發生任何事,唯一的新聞是前兩個月股價上漲,表示他和他們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司機輕描淡寫,車子依著慣性漸漸停止在紅燈下,不用伸頭去看都知道絕對不可能越過白線。
女子抿緊雙唇,她想反駁,字句卻被泫然欲泣壓過,只好先緊緊閉嘴以免洩漏半絲哭音。
她不是最了解顧培三和都衍吾的人,卻能自豪是唯一深知顧培三心情的那個。
高中畢業後,都衍吾思考許久,在家族產業與自己的興趣之間折衷選擇了一個商業系所,到國外去讀書,顧培三身為他未來的秘書自然跟著去了,卻是選擇了與都衍吾大相逕庭的音樂學系。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代替都衍吾圓夢,也都同意比起他的老闆,顧培三更適合這種看似光鮮優雅、實則艱苦枯燥的苦行僧修練。四年後,都衍吾順利完成學業歸國,顧培三的七年制仍未修完,本來決定直接休學,都衍吾卻要他留在國外念到畢業。
多出的那三年,顧培三獨自在國外將低音提琴練得出神入化,同時終於肯定了自己的性向。
音樂系太多把情感壓在心裡不說出口的人,他們將一切寄託樂器以音符代替言語,教授們笑說抓著樂器共振共鳴是本系尋找靈魂伴侶的特色,顧培三宿舍窗外來過好多人,男男女女,輕靈甜美傷感澎湃各色曲調,他聽著入睡卻都只能夢見都衍吾,最後在小夜曲的伴奏中,他與都衍吾坦裸纏綿,極盡旖旎--他驚醒坐起,靠在床頭燈旁只覺疲憊無力。
那夜,他寫了漫長的一封信,剖開心臟那樣血淋淋,卻不知該將這些秘密寄予誰,最後竟選擇了許久未見的她,因為相信曾為他們哭泣過的她能懂,也會守口如瓶。
收到信的她有種焦躁的雀躍,寫了信卻再無回音,一封封被退回來,她看著信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這對主僕,只得自己懷抱著顧培三無法訴衷的痛苦,在每一次看同性題材愛情電影的時候慘哭得像剛失戀。
「他才不會好,」她說完一個字都要趕緊咬住下唇,然而哭腔還是藏不住,方才揉在手中的衛生紙又派上用場:「不對,我才不管他好不好,你一點都不好!」
時光荏苒,他還是毫無長進,那個從高中就太過早熟的少年,一直落後著他的主人五步行走,不敢拉近半分,最終還轉身逃離。
她想起方才看的那部電影,「他是我生命中的魔王」,跳出字幕的同時她差點站起來鼓掌,就是有人甘願做魔王的囚徒,就是有人永遠不知道自己是魔王。
駕駛座上的人沒再發出任何聲響,她的啜泣聲在小小的車裡明顯得可笑,乾脆憤恨地哭出來,擤鼻涕擤得像要把鼻子整個擤掉。
「敦南誠品。停這裡可以嗎?」
司機輕輕詢問,像是怕打擾了她專心致志的哭泣。到底知不知道我是為了誰哭的啊!眼睛很痛耶!她瞪著駕駛座椅背上的執業登記證抓出皮夾,咬牙切齒:「多!少!錢!」
「不用,謝謝妳。」
一隻手伸過來,布質溫潤的觸感溫柔地按壓她臉頰,把那些殘餘的淚水一一拭淨。他的頭髮長長了,要不是輪廓變得成熟,比起年少時期刻意梳得老成的髮型,看上去還要年輕幾分。
「我寄放太多在妳那裏了,很沉重吧?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忘了這些吧。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下車的,呆站在誠品門口,只有這句話不斷盤旋在腦海中,直到被十二月的寒風吹得打起冷顫。
「好冷!」
哆嗦著逃進咖啡店,在自己熟悉的角落坐下要了杯特調,打開Notebook。打都衍吾的電話絕對會被秘書擋下來--不管他現在的秘書是誰,哼,哪比得上顧培三--所以要從他的私人關係下手。
直接以人名當關鍵字,螢幕上跳出金髮美男子的照片,她在心裡給那張脫去中二多了穩重的臉打分數,照著檔案上工作聯絡電話撥通,一邊掏出那張抄下了執業登記證號的紙條扔在桌面。
要恨就恨死我吧,顧培三,我就是打死不相信你真的想逃出魔王的掌心!
話筒那頭傳來聲音,她開了擴音,堅定地開口。
「喂?阿廣嗎?我是莉莉絲,甯常夏啦,還記得嗎?…」
*
「不可能。」
話筒兩端的人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在聽了原委之後,三人中那個品學兼優的好寶寶會一口回絕。
「小安…」
「老吾跟他妻子好好的,三三現在回來能做什麼?看著他們甜蜜恩愛?喔不對,他不能當老吾的執事,那他還能做什麼?」
「……」
無聲移遠放在桌上的手機,裴世廣環住安啟凡肩頭,近乎冷酷說著不可能的戀人繃著一張臉,但他明白他隨時都可能落下眼淚。
他們這些曾經或一直看著都衍吾和顧培三的人,誰不希望他們都得到幸福。遺憾的只是,他們兩人各自的幸福,形狀並非一模一樣。
甯常夏那頭沈默了很久很久,若不是咖啡店的背景音樂斷斷續續傳來,他們會以為那個倔強的女孩死心掛了電話。
「…我不接受。」
女子沉下語氣,還是聽得出剛哭過的鼻音:「我不允許顧培三要這樣痛苦一輩子,如果三次元跟二次元已經可以通婚,我們也已經長大了、有能力了,為什麼還是無法讓區區一個人幸福?」
「因為現實人生--」安啟凡頓住,他想起師葉月的轉述,她說那女孩哭著大吼如果現實人生不能像漫畫一樣,那就是現實人生的錯。
師葉月至今仍會提起這件事,那一刻的甯常夏是全世界最明亮的火燄,嬌小的身軀綻放出難以摧折的魄力。
「所以我要當面跟都衍吾問清楚,他要是真的對顧培三沒感覺,三三也就可以乾脆地放棄這個男二了。」
清官難斷家務事,但火力全開的甯常夏要插手,無人能夠阻擋。
裴世廣與安啟凡對看一眼,安啟凡稍稍點了點頭,飛快地轉過身去,裴世廣看著他拿走整盒面紙,微微地笑了,回覆甯常夏:「好,我聯絡他。」
*
倒楣透了。
難得出門買個日用品,結果傘就這樣被風吹壞。其實也沒必要撐傘,只是冬天的太陽也是很可怕的,但誰知道太陽很大的天氣連風都很大啊!
一邊甩著不受控制的傘,她伸手攔下一台計程車,開了後座門正要進去,不料有人搶先一步竄進了前座,碰的一聲關上門。
真的是…他媽的倒楣!
碎念歸碎念,她立刻就放棄爭奪這台計程車,不耐煩地退到人行道上張望下一台。
「…麻煩您下車。」
「我是客人耶?」
「您的司機看起來很困擾。」
「你管他幹嘛!他在你車上還是我在你車上!」
她仍離車身太近,車內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何況那個搶了她車子的傢伙根本沒控制音量。
「您要到哪裡?」司機似乎不想再吵,那個一頭綠毛的男人報了一個地名,聽都沒聽過。
「開車啊!」
「……」
「客人要到哪裡你都不能拒絕吧?」
「…老闆,您放過我吧。」
哇,連這種哀求的話都說出來了,綠毛要去的地方該不會是黑道總壇之類的吧?
小說家的好奇心蠢蠢欲動,她乾脆大咧咧地站在那裡,車也不招了。遠處聽說是綠毛專用司機的男人瞪著她,她裝作沒看到。
「我哪有對你做什麼?是你自己突然搞失蹤好不好!」
「我、」
「喜歡我不會早點說出來嗎?要到我跟她小孩都生出來你才要說喔?」
什麼?
結果不是黑道威脅是同性戀吵架?其中一個還娶老婆了?不對,娶老婆了所以他是異性戀?
「我不能說…」
司機的聲音變得很輕,不注意聽的話難以辨認,她只好更貼近車身一點,結果就不小心透過窗戶直擊了綠毛扯過司機領帶吻他的畫面。
不看白不看,她冷靜地等待司機什麼時候肯放鬆牙關讓綠毛把舌頭伸進去,可惜沒等到。
綠毛主動拉開了距離,司機死死閉著眼和唇,臉紅得像剛開封的印泥。
「小姐,看夠了嗎?」
突然有人拍拍她肩膀,轉頭一看是個跟自己年紀差不了多少的女子,她站直身子,慢條斯理地伸展了一下:「不太夠,但算了。」
女子看了看她,似乎是覺得很有趣,掏了手機打開通訊軟體:「加一下,想知道的話我之後跟你聊。」
她默默加了女子好友,兩人相視一笑,她便識相地招了台車離開了。
*
「衍菊,」甯常夏調出剛加入的好友,歪了歪頭:「是本名還是筆名啊?」
「莉莉絲!」車裡的人喚她,她連忙收了手機從後座鑽進去,都衍吾怒氣沖沖地瞪著顧培三,後者沈默不語,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看他前老闆一眼。
「他不相信我說的話!」都衍吾很委屈。女子大笑:「你一定常說謊齁,放羊的孩子!」
「我才不說謊,三三明明知道。」
她看見顧培三眼裡的動搖。的確,都衍吾的妻子檢查出不孕症主動提離婚,她的父母居然還答應了,怎麼聽都很不對勁,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怎麼可能現在才突然發現自己無法生育。
「您答應離婚,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顧培三終於肯抬頭,不認同地望著都衍吾。都衍吾抓抓自己的綠髮,又從呼風喚雨的總裁變回了那個單純的高中生。
「沒辦法啊,我就發現自己還是喜歡你嘛,想說剛好…」
「剛好個頭啊!」甯常夏一巴掌打在都衍吾後腦杓:「說什麼鬼話!超對不起三三跟那個女生!」
「我就想確定一下到底是不是喜歡啊!我又沒喜歡過別人沒得比較嘛!」
「你喔…」女子翻了個白眼,轉頭對著另一個人。
「三三,都聽見了嗎?」
「呃…嗯。」
「你喜歡的人真的很蠢很過份,但從以前到現在也真的只喜歡你一個。」
「嗯。」
「太好了。」
「……嗯。」
「喂!」都衍吾從副駕駛座彈起,毫無意外地撞上車頂棚,痛得他眼冒金星:「你們抱什麼抱啦!甯常夏我告訴妳,三三對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知道啊,你在緊張什麼?」
「…對耶!」
「天啊,顧培三這麼完美的男人到底為什麼喜歡你。」
「妳什麼意思啦!想打架嗎!」
「老闆。」顧培三沉靜地打斷低智商的爭吵,都衍吾立刻拉回注意力:「幹嘛?」
男子從駕駛座上側身,安靜下來看看,才發現他瘦了不少,都衍吾皺起眉頭,想著回去要買很多垃圾食物叫顧培三吞下去。
「在您好好處理完您跟夫人的事情之前,我不會回去。」
都衍吾瞪大眼睛。
「請您不用想要騙我,我就在這座城市活動,雖然情報不如以前靈通,但我現在有很可靠的夥伴。」他瞥向甯常夏,女子給了他一個自信滿滿的笑。
「怎、怎樣叫處理好…」
「找一個讓她幸福,讓您幸福,」他頓了下,「…也能讓我幸福的方法。這要由您自己思考,否則就沒有意義了。甯同學,麻煩你帶老…都先生下車,我必須繼續賺錢了。」
都衍吾還愣著,沒注意就被甯常夏半推半拖地弄出了計程車,醒過來要追已經來不及。
「妳…妳為什麼站在他那邊!」他氣得跳腳,名貴的訂製西裝被他的大動作弄得像棒球球衣一樣皺。
「嚴格來說,我是站在你這邊好不好!處理好這一關,三三才會心甘情願回到你身邊。」
「我…不太懂。」他挫敗地垂下雙肩。女子同情地拍拍他的背。
「你總要學著自己長大啊,大人的世界是很複雜的,你如果喜歡他,就不能總要他擋在你前面。男人要懂得保護自己心愛的人!」
他不願意承認,但一直以來,好像真的都是三三為他打理好一切,他只要負責許願就好了。
甯常夏背過雙手,微笑看著都衍吾認真思考的神情,看上去比較像個「大人」了,好像還有一點點帥。
顧培三也不一樣了。以前的他是絕對不可能拒絕都衍吾任何要求的,然而他現在明白,真正的幸福,永遠不是建立在無怨無悔的付出之上。
高中時期看起來最曖昧的一對,結果到現在還沒修成正果,這個發展拿來出本絕對會被讀者追殺,三次元果然總是比二次元荒謬。
不知道老吾得花多少時間找到答案,但顧培三一定會等他,這就是專屬於這兩個人的浪漫吧。
「加油啊!」
她衷心地大喊,在心中為他們勾勒出高中的屋頂,然後在兩人之間,縮短五步的距離。
他們緊緊相偎,在她描繪的未來藍圖上,閃閃發亮。